且说刘大人,自从在热河蒙皇上龙恩,封为礼部侍郎,外加太子少保、上书房经筵讲官、四库馆总裁三衔。因为总河来奏:“自淮至坝,一路水浅,粮船不能行走。”老佛爷闻奏,龙心甚忧。粮乃要务,上养八旗,下养军民,船不能到,如何是好?乾隆爷就想到刘公身上。立刻召见,旨意命刘公驰驿,自热河起身,至通州一带,到淮,巡察河路。忠良领命,带领陈大勇、王明、朱文跟随,出大宫门,就有承德府预备驿马。长随张禄扶持大人上马,起驿而行。越过广仁岭,径奔京都一路而来。大人严查手下。
这日,来到沧州,早有知州在十里接官亭伺候接大人。刘公知这知县乃是青县知县,代署州印,姓钱,名叫钱碧喜。因为做官糊涂,贪赃,百姓给他送了一个外号,叫“钱串子。”乃浙江钱塘人氏,捐纳出身,沧州署印两个月。
闲言少叙。见刘大人马到接官亭,但见一员官,缨帽上戴着金顶,七品补服,抢行跪在亭下,双手高擎禀呈,说:“卑职青县知县,代署沧州州印钱碧喜迎接大人。”顶马张禄儿说:“起去。”“哦。”知县答应,站起退闪一旁,让过刘大人,这才上马跟在后面。
早有转牌传到,说大人沧州歇马,办流星差的长随预备公馆,烧燎白煮,满汉席面,派茶房伺候。公馆门外,扎搭辕门,门上挂彩,左右黑鞭子墙上悬挂,门框上贴上红纸对联,上联写:“位列礼乐国公体”;下联写:“官居经讲圣贤心”。门洞内悬一灯笼,上写“一人之下”。门前插一红旗,上写“钦命”二字。里面铺垫陈设,不用细表。
且说刘大人人马进了沧州城门,刚往前走,只听后面吵嚷。忽见一匹带鞍的马,忽喇喇跑过去了。大人一见,忙着王明后面去问,原来知县是双近视眼,见大人过去,他跟随在后,马上慢慢来走,又把眼镜戴上,他闹了个磨房的驴——有了眼蒙咧!偏偏的马打了个前失,表过南方人不善乘马,裆里没劲,只听咕咚一声,掉下来了,跌得个帽子滚在马腿之下,故此那马也惊了。他的衙役将他扶起,他还说:“跌死哉!跌死哉!跌了吾的嘎拾啊了!”衙役们一见,不敢怠慢,又给他戴上帽子,又给他匹马,他摆手说:“吾不骑那个东西了,吾步下走罢!”言毕,跟在大人之后,迈步而行。王明将此事回明了大人,不必再表。
且不说知县的话,再表军民看大人。见忠良,红顶子纬帽头上戴,缨子发白帽胎不新。红青纱褂穿身上,旧蓝纱袍年代陈。腰中并无荷包佩,大长的,白布手巾掖在身。老样皂靴螺丝转,白底好不值二百文。骑在马上腔着个背,偌大罗锅背在身。军民一见抿嘴笑,模样马上施世纶!哪知大人天生就,另有宗贵处难云。不说百姓都暗笑,再表清官刘大人。忠良来到横街口,瞧见公馆那辕门,门前挂彩贴红对,黑鞭四把在左右分。又见那,门柱之上一联对,上面言词写的真,上联写:“位在礼乐国公体”;下联写:“官居经讲圣贤心”。刘大人看罢心不悦,腹内说:“全是阿附有权的臣!哪知刘某更不喜,越是耿直称我心。”想罢马上开言道:“本堂不在此处存,快些与我寻小庙,供应不用送上门。”总州长随闻此话,不敢挨迟忙转身。立刻找着三圣庙,回来打千称“大人”。忠良闻听催马走,三家好汉和长随都在后跟。霎时来到庙门外,大人下马往里行。
刘大人下马,内厮等下坐骑,将牲口拴在庙外。忠良进庙,则见一层大殿,当中供着三圣之像,两边塑着小鬼、判官。有两间厢房,是客座,又有倒座门房两间,老道居住,一间小厨房。又见老道跪接。刘大人带笑说道:“请起来。”老道起来就走,预备茶水。王明把被套送进,放在庙内;又将牲口拉进庙后喂上,不表。
且说老道将脸水送进,复又献茶。大人净面吃茶已毕,这天有平西了。表过大人不要供应,办差的也不来伺候,派四名衙役听差。大人吩咐朱文买面打饼,叫预备王瓜片儿拌粉,多多着蒜,就是一样儿就是了。朱文照样办理,着衙役去买。本庙知道,又孝敬那酱王瓜一盘,酒一壶。大人舍了二百文钱。登时齐备。大人用毕,撤去家伙碗盏,看茶漱口。下人们齐都吃完,下房歇坐。大人眼望张禄,说:“你去把此处州官叫进来。”内厮答应,转身去到班房,眼望署印的知州,说:“我们大人传太爷呢。”
刘大人的内厮再不高傲,故此是素日刘大人不叫他们倚仗官威,小看属下。就是典史,也是不敢狂妄。这要是别者的钦差出京,就是四外的遇上手下之人,就好如狼似虎,谁不怕呢?且说州官闻听,用手将纬帽正了正,跟着长随往里面来。进门行庭参之礼,礼罢,旁边侍立。
知县旁边来站立,公座上刘大人验假真。但见他:红缨纬帽头上戴,因他是知县代署州印,故此金顶头上存。外套着,八宝贡纱红青补褂,内衬着,蓝纱袍子穿在身。方头官靴登足下,年纪不过有三旬。细白麻子四方脸,稀眉相衬小眼睛。小小鼻子唇不厚,这大人,就知此官心内浑。眼望知县开言道:“叫声贵州你听云:你是科甲是捐纳?”知县说:“卑职捐纳吏目出身。原任本是在青县,于今年,正月受印到州门。”大人闻听将头点,“你手中,办过多少案件云?”县官说:“卑职办过好几件,现有稿案在衙存。”大人点头说:“正是。”复又问:“沧州地丁多少银?”知县说:“共是一万二千两,解到布政衙内存。”贤臣问罢沉吟想,腹内说:“刘某明日到衙门,亲自查对他稿案,若有差池我定不容!”
刘大人想:“明日本部堂亲身到他衙门,查对一应文卷。若有讹弊,本堂拿问,审明奏主,也不负皇上待我的龙恩。”想罢,复又眼望知县,说:“本堂明日到你的衙门,查对查对一应文卷。明日伺候,贵州请罢。”知县答应,告辞而去,不表。
此时天有黄昏以后,大人安歇,下人也都睡了。一夜无词。次日天明,大人起来,净面吃茶已毕,吩咐下人不要执事,还是骑马,用长随一名。大人庙门上马,径奔州衙而来。不多时,到州衙,进门至滴水檐下马。署印的知县,迎接大人,下人拉马。老大人升公位坐下,眼望知县,说:“你去将稿案拿来,本部堂观看。”知县闻听,不敢怠慢,转身带领书吏,立刻将一应之案,全都拿到,放在公案之上,书吏退去,县官伺候,大人留神观看。
刘大人仔细将稿看,一件一件细留神:也有那,大案响马绿林客,偷猫盗狗那些人;也有那,酗酒无故人打死,拳回气断命归阴;也有那,因财就把人来害,图谋田产到公庭;也有那,因奸谋害亲夫主,奸夫淫妇一个心;也有那,图嫂害兄人伦坏,总不念千朵桃花一树根;也有那,因为分家争产业,弟兄吵闹到衙门;也有那,鸡奸幼童该当死,大清国律造得真。杀剐斩绞军徒罪,一件一件判得清。大人看罢将头点,腹内忖度 [忖度——推测,揣度。] 暗暗云:“知县做官倒罢了,判断稿案倒也清。”大人看罢开言道,眼望着,署印的知县把话云。
刘大人想罢,眼望知县开言:“贵县仓库不用查了,想来再无亏欠。”说毕,将末了儿的一案,拿起一看,原来是大案:死囚一名赵喜,当堂招出窝主一名李国瑞,乃是武举,就住在沧州城北三里之遥,地名儿叫做李家屯。他父做过湖北武昌卫卫守备,已故,举人李国瑞并无兄弟,一妻一妾,膝前有一儿,才交三岁,家中甚是富贵,良田不少,手下有奴仆男女五六个。皆因被盗拉出,知县传到当堂,审问不招,掐在监内。他家内妻、妾、一子,还有使用丫环一名,半夜全都被人杀了,业已呈报。县官验尸以后,出海捕的文书,访拿凶手,将举人定成坐地分赃、窝藏盗寇之罪,现在监内。刘大人看罢,暗暗思想。
大人看罢这一案,腹内沉吟默默云:“这案其中有诧异,定有缘故里边存。既言他是官宦后,家中不乏广金银。为什窝藏众响马?内中情节未必真。”想毕忠良开言道,眼望知县把话云:“这案贵县怎样问?”知县闻听尊“大人:赵喜拉出李武举,卑职传他到衙门。审问先前不招认,次后来,卑职我作一套文:将他举人来革掉,卑职动刑将他审,把他夹了两夹棍,他才招承果是真。卑职定罪收监内,谁知他家遇恶人,杀了男女人四口,次日报到我衙门。卑职派人去海捕,而今无获果是真。”知县正然说话讲,忽听门外喊“救人”。知县闻听心害怕,登时之间吓冒魂!